凭着小说《骆驼祥子》《四世同堂》以及话剧《茶馆》等,老舍的名字在中国新文学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不朽了。过去所谓的“鲁郭茅,巴老曹”的说法以今天的眼光审视,不无偏颇,但在现代文坛“盟主”级的鲁迅之后,若从作品的数量及其影响来看,相比于其余几位,老舍还真是不遑多让也。
老舍的小说有浓厚的北京土味,明喻暗譬、生动有趣,这也形成了他文字的明显特点。他20多岁在英国时,教学之余,每天就写着玩玩,写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《老张的哲学》,他写完也没太当回事,把整摞手稿一卷,就平信寄回国内了。后来没几个月,被郑振铎拿去在《小说月报》上连载,其通俗而又带鲜活趣味的创作风格,令当时文坛耳目一新。不久老舍又陆续写了《赵子曰》《二马》等,均带些讽刺和滑稽可笑的意味,于是,老舍的“幽默小说”不胫而走。有人曾封他为“笑王”,他写了一则《辞王启》,其中有言:“您封我为‘笑王’,真是不敢当!依中国逻辑,王必有妃,王必有府,王必有八抬大轿。而我无妃无府无大轿,其‘不王’明矣。”这类调侃幽默式的回复,已形成了老舍一种风格。
著名漫画家丁聪先生为《老张的哲学》绘制的插图
我年轻时也曾买过几本老舍的幽默短篇小说,读了哈哈大笑。此后十数年我偶尔又翻出再读,不知是自己年龄过了还是心境变了,之前的那种“笑果”则顷然全无,即便有一些怪诞滑稽的语句,多也觉得生硬直白,不够含蓄有味。当然,老舍自有其伟大之处,他创作了很多幽默小说以及幽默诗歌、曲艺等,其中一些小品短什只能算他的游戏之作,反映了他的一种观阅世情的人生态度。
其实,以“喜剧大师”闻名的老舍,自己的人生却是有着一层浓烈的“悲剧色彩”,不得不叫人唏嘘扼腕。我们中国人非常注重人生的结局,开头曲折、结尾安好,终属美好;少年艰辛、老来享福,就是幸福。但老舍却是幼年穷苦、晚年凄惨,即便途中再怎么美好,他的人生,终究还是一场悲剧。
出生于北京西城一个贫苦旗人家的老舍,两岁不到,身为清兵的父亲就惨死于八国联军之手。童年丧父加之贫困的生活,使老舍的性格孤僻而倔强。他儿时的同学、后成为语言学家的罗常培曾撰文回忆——在北京第一中学当国文教员时,老舍的收入很低,那年冬天他告诉罗,为了给老母亲添置寒衣和米面而把皮袍卖掉了。罗怪他:“何不早说?我还拿得出这几个钱来。何必自身在三九天受冻?”但老舍却坚定地回答:“不!冷风更可吹硬了我的骨头!希望在实在支持不下去的时候,你再帮助我!”
还是这位罗常培,后来又帮了老舍一个“大忙”。我们都知道老舍的夫人叫胡絜青,毕业于北师大国文系,还能画画,是齐白石的女弟子。当年罗常培有个朋友正好是胡絜青的哥哥,罗也经常去胡家玩。那时胡絜青二十好几却待字闺中,胡家母亲常唠叨。罗常培想起老舍英国回来恰也是单身一人,于是为了撮合他俩,罗就三天两头专请老舍和胡絜青吃饭,彼此心照不宣地几顿饭吃下来,这好事也就自然成双啦。至于抗战时,老舍孤身一人在重庆,与女作家赵清阁发展了一段恋情,后因胡絜青拖着三个孩子也从北京赶来而告终,那是别话。就如前文所说,只要回归,终究也属圆满。
老舍、胡絜青夫妇与齐白石(中)
尽管是少年艰辛,但凭借自身的刻苦和才情,老舍终于走出了一条自己的成功之路。作为文学家的老舍,虽然不以书法名世,但因小时候入过私塾,写字训练有素,后在北京师范学校念书时,又深得校长方还先生的赏识。方还“博学好古,精诗词辞章之学”,是民国初期享有盛名的教育家和书法家,所以,在方校长的影响下,老舍的书法还是颇有一定的功底。
梁实秋住重庆北碚的雅舍时,与老舍离得不远,曾带着十来岁的女儿梁文蔷去拜访过老舍,文蔷并以册页请老舍题字,老舍为她写下了“身体强学问好,才是最好的公民”13个字。字一定不差,敦厚有味。梁文蔷后来定居美国,这本册页一直带在身边。就如今我们看到的一些老舍题字,都写得自然蕴藉、浑朴有味,而且字的线条看似端凝清腴,却柔中有刚,就像他的个性,外面宽容调和,内心则刚正强烈,落不得一丝尘垢。
老舍的大字书法,取自北碑,线条凝练厚实,但用笔却并非一路重按到底,而是起伏开张,略有《石门铭》之气象。而他的尺幅楷书作品,我则觉得楷隶结合、波磔灵动,还带点《爨宝子》《好大王》的古拙,似乎比他的大字更有韵味。
上海图书馆藏有一帧老舍致作家刘白羽的信,用的笺纸印有明代方孝友的官职腰牌纹饰,颇为少见。老舍以稍带行意的小楷书写,几乎一笔不苟,写得非常认真。细赏之,还真是既有情致韵味又不失法度的尺牍佳品。在这封书信里,老舍报告了自己的一些行踪及身体状况,情绪颇显低落。信的末尾未署年月,仅一个“十五”的日期。
老舍致刘白羽书札
然查资料可知,1964年的夏天确有老舍携夫人赴皖南讲学以及5月去密云深入生活一事,是年10月,他还去了北京西郊体验生活并小住数日。12月21日,老舍又参加了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……所有的信息都与信中所述的内容印证,那么毫无疑问,此信应写于1964年,而且极有可能就是“十月十五日”,与“人代大会会前归来”基本相符。
据一些老舍传记所云,1963—1966年,是老舍自走上文坛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作低迷期。不仅只是身体的因素,更是环境和氛围带来的压力使他“思想不能集中”。这对视文章如命的老舍而言,无疑是痛苦的。以前战时于重庆,他每天都要写一二千字,闲暇时与文友一起也最爱喝酒,故曾有一诗写道:“半老无它诚快事,文章为命酒为魂。深情每祝花长好,浅酌惟知诗至尊。”那时条件艰苦、居所简陋,然无官无职,心情则反而放松。他为自己的居室起名“多鼠斋”,并为报纸副刊开了“多鼠斋杂谈”专栏。
谈到喝酒,老舍说因喝酒,自己交下许多朋友,这就是酒的最可爱处。而且喝了酒说话做事要比平时豪爽真诚一些,容易心心相印,成为莫逆……其实这些都是老舍以自己的真诚而对酒的误解罢了。
抗战胜利后,1946年的春天,老舍与曹禺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1年。期满后,曹禺返国,老舍考虑到国内战乱,无法安心写作,故决定暂且留在美国,以便继续创作他的长篇小说《四世同堂》第三部《饥荒》,其间他还创作了另一部重要长篇《鼓书艺人》。然而时间转眼就到了1949年的秋天,国内形势一片大好。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下,短时间内,国内如郭沫若、夏衍、冯乃超、丁玲、茅盾、周扬、阳翰笙、曹禺、洪深、郑振铎、赵清阁等30多位文化界好友纷纷致函致电身在美国的老舍,敦请他及早返回新生的祖国,与大家共襄文化繁荣大业。
本还想继续逗留美国的老舍,再有多大的“定力”,估计也架不住30多位文化名流的邀请,于是他风尘仆仆、满怀信心地投向新中国的怀抱。回国后,老舍以极大的热忱与真诚进入了自己的创作高潮期,《龙须沟》《茶馆》等经典作品皆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,为此,老舍被授予“人民艺术家”的光荣称号,还当选为中国文联副主席、中国作协副主席等职。本来是“半老无官诚快事”,没想到真“老了”,官职与荣誉却纷沓而来,一时风光无限、席不暇暖。但造化弄人,正所谓“祸兮福之所倚,福兮祸之所伏”,我们从老舍写于1964年的这封信,可以感受到他的压抑,真是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。
“运动”来袭,真诚的老舍唯恐自己的思想落后于革命群众,他总是积极地投入创作,紧跟形势地批判他人,即使想不通也要努力让自己想通,尽量以最好状态去适应新形势的发展。然而,当“运动”和批判的厄运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时,他真的想不通了,经历了百般凌辱、承受了万千磨难,1966年的夏日,绝望的老舍决意以一死来找回他久违的尊严,创作了多部经典喜剧的他,最终只能以悲剧来结束自己的生命……
曾经遭老舍严厉批判过的胡风,在得知老舍自杀的消息后也非常吃惊,感慨地叹息道:“像老舍这样的人,居然也没被容下。”